在千年瓷都景德镇，年轻的“景漂”群体越来越庞大。他们与北漂（北京）、横漂（横店）一起，在社交媒体上被称为年轻人“三大漂”。

最新的官方媒体数据显示，外地到景德镇做陶艺的年轻人超过了6万。这对一个百万人口的小城来说是个大数字。

而另一个更惹人关注的数字是，每年有超过5000个“洋景漂”来到景德镇创作、学习、办展、生活甚至落户。

疫情期间，洋景漂人数一度大跌。随着疫情结束，国内国外往来加速恢复，今年来景德镇的洋景漂又快速增加。

在五千洋景漂中，有一个小众的特殊群体。他们要么嫁给了中国人，成为瓷都洋媳妇；要么娶了中国妻子，成为瓷都洋女婿；还有的拿了中国绿卡，落户瓷都。

韩国女孩小金（化名）就是洋景漂里的典型代表。

小金在做陶艺创作。

“洋景漂”剪影：住城中村，跟大爷砍价，吃苍蝇馆子

2010年刚到景德镇时，小金还是个邻家小妹，干净、文雅，个头中等、身材纤细。

小金的爸爸是韩国首尔的普通职员，哥哥大学毕业后找了份普通工作。她学习成绩中等，但从小喜欢美术和陶艺。

小金在首尔念完大学后，同学们有的选择考金融院校，有的选择去美国和欧洲留学。当时她也有机会去中国“北上广”的美术学校读研，但却选择到景德镇陶瓷大学学习陶艺。“我觉得应该对内心诚实，如果选择陶艺，只有到景德镇。”

当时从首尔到景德镇，要分两段路程。前半程从首尔飞安徽黄山，有许多到黄山打高尔夫球的韩国人同行，这也是此航班开通的原因；后半程乘车，从黄山到景德镇，只剩下小金一个韩国人，中文还不熟练。

在景德镇陶瓷大学的中国同学，会小心翼翼地尝试与小金攀谈，熟络了以后，主动帮着她做陶艺。

学校对面的城中村，聚集了很多外国人。在那里，400元就能租下一间两居室，吸引了各个国家的年轻人前来陶艺创作。

初到景德镇，小金认识了一个25岁左右的法国女孩。法国女孩每天骑着大排量的摩托车，独自呼啸而过，像风一样。法国女孩在好几个国家的艺术学院进修过，在景德镇也居住了三四年，寻找了很多当地师傅学习技艺。

法国女孩的作品唯美，引人遐想，在法国艺术界很受追捧。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女性侧卧陶瓷雕像，线条流畅，陶瓷表面光滑润泽。

后来这个法国女孩找了个中国男友，结了婚又很快离了婚，现在深居简出，沉浸于将中国的文化符号与西式的作品造型相结合。

小金还认识了一个美国小伙，父亲是历史系教授。小伙原来在美国学习考古，因为对古董花瓶的迷恋来到景德镇。小伙说，在景德镇更容易穿越历史和现实。

这个美国小伙热衷于在瓷器花瓶上绘画充满现代感的图案，比如现代人像、高楼大厦。

小金还认识了一个英国大哥，出身金融世家，原本在某著名投资银行担任亚洲区高管，到景德镇旅游后，选择辞职，跟他的台湾搭档一起在景德镇常住、创作。小金看到两位大哥哥逃离尘世、亲密和谐地生活，感觉很美好。他们经常举办作品展，作品被英国的奢侈品商店争相订购。

那时候小金每天晚上都与这些洋景漂在城中村的院落里架火生炭，音乐配烧烤，切磋技艺，八卦生活中的琐事——怎么跟停车场老大爷砍价、哪家饭馆更实惠……

咖啡杯里的爱情和争吵：嫁给东北小伙，为“要不要送礼”争执

说起来景德镇之后内心最幸福的时刻，小金依然会脸红：十年前的一个下午，在校园里，同班的男同学小恒（化名）来到她面前，说希望为她做咖啡杯，因为知道她喜欢喝咖啡，每天要喝四五杯。

小金和小恒的咖啡杯。

小恒来自东北吉林的普通家庭。东北与韩国离得近、往来多，两人很谈得来，小恒此前也经常帮小金做陶艺，但从未如此表白。

小金毕业前就在景德镇摆摊，每月能赚到8000元左右，也能够生活，但摆摊并不稳定。赶上刮风下雨，小金就没办法出摊，也容易碰到意外损失。有一次，她雇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运货，碰到交通事故，三轮车一下子翻倒，装载的大部分货物都摔坏了。开三轮摩托的大部分是残疾人，不残疾也是穷苦人，小金没跟人要赔偿。

景德镇的教育和医疗等配套设施比不上大城市，对于洋景漂来说，虽然是艺术天堂，但从安家立业养育子女的角度考虑，并非理性之选。2014年大学毕业的时候，小金的选择是在上海开办自己的小工作室。不过，到了上海之后，小金却感觉内心的色彩不见了。

一方面，景德镇聚集着大量的创作者，能够时常看到不同的作品，从其他人的创意中吸收养分，激发灵感，但是在上海很难找到这样的氛围；另一方面，为小金做咖啡杯的男孩小恒还在景德镇。

终于，到上海半年之后的某个夜里，小金摔上房门，登上最近的一班火车，回到了景德镇。

不久之后，小金和小恒在韩国首尔和吉林省通化市分别举办了婚礼，仪式简单却温馨，没有婚房、没有彩礼，没有红包，只有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和亲人们的祝福。

婚后，两人很快有了一个女儿。他们在景德镇继续往日的生活，做陶瓷、摆摊、创作、提升，一点点积累客户。

像所有的夫妻一样，他们也有争吵。前几天，小恒和小金对“要不要送礼”这个话题展开了讨论。

女儿读幼儿园，看着身边有朋友给老师送礼求关照，小金非常不解，送礼物应该是出于朋友交往，如果是为了求关照，那这礼不送也罢。

婚后的小金经常给小恒做中韩结合的菜肴。

 

 洋学徒挑战老师傅，理想丰满现实却很骨感

景德镇传统制瓷有72道工序，从运料、选矿、泥塑、制模、制坯，到施釉上彩、开窑、青花等等，都有严格的要求，每个环节都有特定的技艺和工具，工匠们也是分工协作，各怀绝技。

直到上世纪90年代，年轻人进入景德镇的陶瓷工厂，主要成长通路依然是拜老工人为师，赚工资。拜师求艺不仅意味着要缴纳上千或上万元的学费，还要成为师父的半个儿女，料理师父的生活。

如今，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在市场上接活，每个工序每个产品按件计费，赚取报酬，或者自己成立工作室，带徒弟，自己开拓销路。但拜师依然在景德镇很流行。小金也不能免俗。

小金刚开始的作品，被老师傅们批评是残次品——一个边缘歪歪扭扭的杯子，表面粗糙像毛坯房，杯壁厚重像砖块，颜色灰暗。

传统的景德镇瓷器，追求薄如蝉翼，面如凝脂。无论是茶杯还是花瓶，往往都是薄薄的，几乎透光，表面丝滑，颜色也有固定的要求，最典型的是蓝色、红色，不会轻易脱离传统。

小金无法接受这样的审美，更无法接受这样的个人提升之路。从小到大，她都被父母宠爱，也被父母尊重，无论是她的求学之路，还是兴趣爱好，父母都支持她内心的方向。

小金认为薄的不结实，有点华而不实的感觉，她喜欢朴实无华的感觉，而且器型多样才有个性、灵性，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。在她看来，颜色为什么不能用艳丽的绿色或者低沉的灰色呢？这样能表达更多的情绪。

小金的陶艺作品之一。

实际上，在日本和韩国的餐馆，越来越多形状歪歪扭扭的茶杯、餐盘，正是日韩陶瓷艺术家的创作，其售价相比常规商品高出几倍，在市场上也越来越受欢迎。

小金和小恒决定按自己喜欢的样子，设计并制作一批咖啡杯。

粉青系列是小金给瓷器注入的新元素。粉青器是韩国的传统器，源自中国，在灰色的粘土上涂抹白色泥土烧制而成。纹样上，有唐草、八角、莲花瓣等植物，还有云朵、雨点、锯齿纹等，整体呈现几何、规则的效果，这是两人在韩国民画中受到的启发。

陶艺的制作是个漫长的滚动流程，需要一批批做泥塑，等物料晾干，再一批批制坯、施釉。从选料开始，到第一批作品出炉，经历1个月的时间，小金的咖啡杯出炉了。

小金和小恒做的第一批咖啡杯。

一个星期六的早晨，小金把咖啡杯装在书包里，骑着自行车，与小恒一起到景德镇乐天陶社市集摆摊。

一上午只有几个人询问，但都没有买，小金灰心了。但中午前后，乐天市集的老板逛了过来，只看了一眼，就提出把所有的咖啡杯“包圆了”，每个杯子100元，总共付了一千多元。小金开心坏了。

那之后，小金每个星期六都会到乐天市集摆摊，今天仍然如此，当然，小恒始终在她身边。

景德镇乐天陶社创意市集一角。

在疫情中入淘创业，让陶瓷具备“独立人格”

小金和小恒的小摊一直经营得不错，直到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。市集的人流消失了，货品的物流也被阻断了。

一个偶然的机会，小金和小恒在市集遇到了一个淘宝小二。线下生意不好，那就试试线上。没想太多，夫妻俩很快就开了家淘宝店铺叫“coolbanana”。为什么取这个店名？ 小金解释说，香蕉长得很像一个大笑脸，不管怎样，都要开心。

因为不懂运营，他们参加了淘宝手艺人星火扶持计划，接受免费的运营培训。没想到却获得了意外的成功，小金的产品在淘宝大受欢迎，几个广东的大客户一下子大批采购，随后，江苏、福建也来了几个大客户。

原来，疫情期间，人们回归家庭，在家里喝茶、喝咖啡、做饭，追求生活中的美感和仪式感，品位也逐渐提升。

小金喜欢把瓷器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场景拍成照片，上传到淘宝店铺，没想到，这也吸引了越来越多共同兴趣者，她的作品也大受欢迎。

一位来自广东的大客户，经营了几家线下精品店，销售各类生活用品，同样是追求生活美感的风格。在疫情期间，他们利用朋友圈展示生活中应用陶瓷器具，做促销，带动了当地的消费风潮，因此找到小金不断下大笔订单。

需求突然增加，小金需要新的工作场地，恰巧当时景德镇的一个好朋友转租旧厂房，小金就盘了下来，改造成为自己的工作坊。

2023年11月初，景德镇市郊的一座旧工厂厂房里，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，洒在满地堆放的瓷器上，匠人们屏息静气，小心翼翼地雕琢，仿佛时间都定格在这一秒，这就是小金的工作坊。

小金的工作坊。

在工作坊，小金站在梯子上，屏住呼吸，小心转动木架子上的瓷器，保证它们进入窑炉的时候能够均匀受热，不会粘连在一起，那上面满满当当地陈列着她的作品。

“你看到了，我们只做杯子、盘子、碗，这类能在实际生活中用得到的东西，在生活中展现艺术的美，而不是纯摆设、纯观赏的艺术品。”小金说。

这就是她的审美，没有特定的扩产计划，没有特别的市场策略，只是努力生活，在生活中发现美，然后创作。

这是个奇妙的过程：日常无人问津的泥土，被捏搓成型，被电机带动高速旋转，经过匠人们的手指或工具的打磨，改变性情，再经过画师们的精心描绘、修饰，被赋予故事、情绪；之后，它们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到木架之上，顺着轨道，缓缓推进窑炉，历经时间和高温，就出现了奇妙的变幻；待窑门打开，泥土已获得灵魂，被赋予了生命，成为人们家庭生活的重要成员，甚至变为陶冶芸芸众生灵魂的媒介。

这也是一个点石成金的神秘过程：泥土变为价值昂贵的国礼，一个杯子的售价会超过200元，一套餐具的价值达到几千元甚至上万元。而在三年前疫情刚开始的时候，这一切都不可奢望和想象。

目前小金的淘宝店贡献了家庭总收入的一半左右。“我老婆只搞创作，剩下所有的活都交给我，销售、客服、联络……”小恒介绍着家庭分工。平均每天，淘宝店里有五六单成交，一个月销售额有三万多元。

今年天猫双11，店铺带来了一些“美拉德”风格的新品，希望获得更多年轻用户。同时，他们还在景德镇雕塑瓷厂里的展厅，报名参加了淘宝神店榜的景德镇淘宝手艺人神店打卡活动，让更多消费者在线下近距离感受手工产品。

媒体报道称，近日，在景德镇市珠山区政府的指导下，景德镇市新青年湖田瓷社联合淘宝和淘宝直播，依托景德镇市“景漂”流动党员党委，启动了“洋景漂入淘”项目，组织当地年轻景漂和洋景漂入淘开店和开直播间。

（文中小金、小恒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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